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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Promise.
他學習到關於言語的力道這回事的時候,也是在雨天。他的手上還沾著血,他注視跟前帶著怯意瑟縮著的瘦小女孩,美麗的褐色眼睛,他蹲下來這樣對方能平視他,他覺得某一方面的自己死去了,同時又想著他沾著血的手如果搭上她的肩,會把她的衣服也一並弄髒。
他沒辦法碰觸她,只能看著她,盡可能把所有的安撫都放入字句裡。他第一次體認到他想要做些什麼,想要守護誰。那個時候他只希望自己能夠守護她。
單純的願望。她被他手上的鮮血嚇哭,但努力維持平靜,她總是以很平靜的方式哭泣。一面讓眼淚滑落,一面極力克制聲音,極力做出堅強的樣子。
告訴我你絕對不會丟下我。
我答應你,我給你我的承諾。
答應我你絕對不會丟下我。
我答應你。
答應我你絕對不會丟下我。
我答應你。現在這是三次的承諾了。三次,承諾上再交疊承諾,這種程度的力道是絕對沒辦法被打破的。
你是我在這世界上,剩下來,唯一的親人了。你是我剩下來唯一能擁有的人。
我絕對不會丟下你。
他讓她相信他了,看著那雙棕色眼睛褪去悲傷,重新恢復神彩,他體認到言語的強大。不知道是言語同時也是脆弱易碎的;承諾就像枷鎖,從此之後他也真的為自己打下枷鎖,他的確認真的,承諾自己他會做一切事情,不計任何代價守護她。
但每一道枷鎖就是一道限制,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被綁住了於是再也看不清楚什麼是正確的。
一道承諾就是一處盲點,一個輸掉的可能。
一千道承諾,就有一千種輸掉的可能。
--You are the worst thing ever happen to my life, Eric Byer.
事後回想起來,其實他根本不應該答應任何事情。
他應該要做的是把她推得很遠很遠很遠,讓她遠離他。他忽略了自己在殺死第一個人,把雙手泡入血汙的同時自己也就和那些會威脅她的事物同化了,即使他不碰觸她,留她在身邊也只是讓她慢慢跟著一起墮落。
--我的確是你生命中遇上,最糟糕最差勁透頂的一個存在。
他沒有道歉。因為背棄承諾的人沒有要求原諒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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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ron Cross轉過身來,淺褐色的眼睛對上他的視線,然後怔住。
事實上某部分的他也跟著一起怔住,半年了,這男孩的眼神一如他們初見,堅定、叛逆、固執,半點都沒有改變。他是如此單純而容易讀懂,絲毫不隱瞞任何情緒,他帶進計畫的每一個實驗成員最後都會改變,變得冰冷、沉默、退縮,或是瘋狂。但Aaron Cross似乎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那樣定定的強硬執著。
同樣的「你誰啊?干你他媽的屁事?」,伸出手去會被咬一口的眼神。
意識到是他之後,多了點困惑多了點驚訝的表情,然後再轉為怒意,再轉為逃避。在即將把怒意丟擲到他身上之前硬生生踩了煞車收回,又不知道怎麼辦只好轉身離開。
這幾個月以來他不斷的在問你的消息,他很擔心你是不是死了。
他預期過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沒有「長官」這個身分,以Aaron Cross的個性他應該會給他一拳。包含憤怒、不甘、疑問和擔憂,用最強烈的方式表達「為什麼?」,他知道自己的消失會是個打擊,他也看到了那些遞過來,被標上紅線,警告他必需處理的任務報告。
他開始調查你的事情,隨他去沒關係嗎?
那是個出乎意料的舉動,他覺得自己應該得到的是憎恨而不是好奇。就像現在他確定自己再度搬出「長官」的身份依舊可以達到命令的效果,Aaron Cross依舊當他是長官,所以沒有反抗,別人或許不行,但他依舊能夠光憑頭銜就能強制讓這個老愛問問題的叛逆男孩乖乖聽話。不用說服,他只要下命令就夠了。
意外的是在經歷了這些,他讓他看到了那些資料之後,他仍舊當他是長官這件事。
他望著那男孩的背影,對身後的人群以手勢示意讓他處理就好,他等著人群散去,藉著這個空檔讓自己思考,或說放棄思考,Aaron Cross如果只是報告上的一個名字,還可以單純以數字資料套入公式代出一個結果,推算所有的變數找出最適合的決定;這是他太習慣的思考模式,但現在公式計算似乎已經沒有必要了。
那只是一個困惑著,想找到歸屬的男孩。
他們初見的時候他伸手拉了那個男孩一把,提供他一個選擇。
而現在。
現在他還可以再提供他一次選擇。他還有這樣的能力,只是把棋局的路線倒轉過來,變得更複雜一些,或許他還得再做出一些犧牲,但他應該還可以做得到。
他走上前去,「轉過來,看我。這是個命令。」
跟他想的一樣,命令奏效。Aaron Cross應言停步轉身,滿帶不服的表情,不知所措,急切的想要逃離這場對話。
他沒有讓那段對話維持太久。沒有思考太多。爭執的結果就像在演一場戲,他只是在演一場能達到他預期效果的戲,他分給Aaron身上那道在打鬥中弄傷的傷口的注意力還比較多。不要因為愚蠢的原因弄傷自己,削弱自己的戰鬥能力和在戰場上的價值。你是士兵,你的首要義務是讓自己能在戰場上發揮最高的戰力。
「去縫合你的傷口。」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真的生氣了,Aaron明顯感覺得出來。
他讓這段對話在Aaron能做出反應之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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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are the sin eaters.
It means that we take the moral excrement we find in this equation and we bury it down deep inside of us, so that the rest of our case can stay pure.
That is the job.
We are morally indefensible, and absolutely necessary.
食罪者。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這代表你找出這整個過程中不被容許的汙點與罪惡,吃下去深深埋在心底,你代替其他人承擔了汙穢不堪的那部分,所以在其他人跟前,在所有人跟前,這個過程還是美好純淨的。
我們的工作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們承擔那些人沒辦法承擔的罪惡感。
我們絕對得不到原諒,但又是絕對必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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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不深,他只縫了兩針,他拒絕使用麻醉劑,縫合傷口的痛楚某方面也發洩了他的情緒,平靜下來之後他比較能夠思考。Byer的字句在他腦中迴蕩,隔了這麼久,他的出現竟然就是訓他一頓斥責他的反叛行為,Aaron某方面鬆了一口氣,某方面又覺得很失落。
還有覺得非常奇怪。為什麼Byer要告訴他那些?他應該知道他半個字都聽不懂。
其他人說Eric Byer之所以令人畏懼,在組織裡最深的資歷、絕對的權力和冷酷俐落的行事作風之外,再來就是他能夠讀心,雖然不是說真的像靈媒那樣,但光看你的表情就猜中任務的進行狀況,你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是最可怕的上司;在他跟前什麼都瞞不過他,別想玩什麼伎倆,別想偷懶,別想跟他比心計,三句話裡他就可以拆穿你的謊言。
他真的很可怕。比他稍晚一點進來醫務室裡的小隊成員對他說,那個人就是你的上司?你竟然能在那樣的人手下做事?
Aaron好奇Eric Byer做了什麼,不過他只是聳肩不置可否。
再度出現在他跟前的那男人已經不像他印象中那麼尖銳冷漠,他唯一感受到Byer真正憤怒的是他弄傷自己這件事。他被指派了新任務,再過幾個小時他會搭上車,出發去孟買。而Byer的話語依舊在腦中徘徊不去。這男人已經丟給他太多問題,再次出現又丟一個新的問題。
他覺得煩躁。什麼承擔罪惡感什麼的,根本不像Byer會說的話,印象中那個長官總是在他開口之前開口,他不用解釋太多,他也不用思考太多,他只要依著命令行事就好了;Byer也從來不教他什麼,只是把重點攤在他跟前,讓他去選擇。
一直以來,都只是把重點攤在他跟前,讓他自己去想要怎麼做……
他一怔。某個念頭擦過腦海。
Sin-Eaters。
我唯一感到虧欠的對象。有個一直很照顧我的男孩。他走上前去,代替我開了槍。
June Monroe的聲音,她告訴他的那個故事,或許不只是故事而已。她那種疏離又意味深長的帶點諷刺的口吻。那個男孩呢,是我的哥哥,我剩下來唯一稱得上「親近」的對象。
他能追查到的資料中,她的確有個哥哥,但很早以前就死了。所以他一直以為那只是個故事。一個他不大確定怎麼念的東歐名字,一個存在她回憶裡的男孩,檔案上幾乎沒有資料,出生日期,死亡日期。沒有了。
他一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在那個男孩死亡之後。
接著出現的就是Eric Byer。對於這個名字他能查到的也只有他加入組織的確切日期。這以前的過去一切、這以後的經歷,都是空白。
我們絕對得不到原諒,但又是絕對必需的。
--總是有人要當壞人的。
他說,總是有人要當壞人的。
那段話不是說給他聽的,那是那個男孩自己的原則。
他站起身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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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開門,椅子上削瘦的男人回過頭來看他,意外,但也沒有太多驚訝。比較多的是安靜的疲倦。男人削瘦的手臂上有一道明顯的,正在流血的傷口,鮮紅刺眼奪目,他一隻手壓著動脈止血,但沒有進一步包紮的意思,就只是靜靜坐著。
剛剛他傷到他了。那是道比他想像中還深的傷口,他命令他接受醫療,因為他胡亂打架受傷而生氣,但對自己的傷勢卻似乎不怎麼在意。沒有人會毫不猶疑的空手擋刀,但是為了阻止他,Eric Byer就那麼做了。
他原本激動的情緒上又再添了幾道顫抖,他看著自己造成的傷口,刺眼的鮮紅。看著比他印象中還瘦了一圈的男人。他覺得口乾舌燥,喉頭哽著什麼很緊,但話語還是衝出口。
「她是你的妹妹。她是你唯一的親人。」
沒頭沒尾,但是Eric Byer聽得懂,這男人總是能讀懂他。男人有點意外,但沒花太多時間就反應過來。
他靜靜幫他接完那個句子剩下的部分,沒有猶疑太久。
「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剩下來的親人。我把她帶進組織裡,訓練她,背叛她,最後親手殺了她。」
聲音裡頭沒有太多情緒,他看著跟前的男人淡淡牽起一個諷嘲的笑。突然覺得他又揮了一刀,狠狠切開一道更深的傷口。鮮血迸流,但這男人安靜如斯,靜靜的,靜靜的承受一切。
「我就是這樣的存在,Aaron。組織就是這樣的存在。」
他承認得這麼直接乾脆,就像放任那道傷口繼續流血,他對他自己如此冷漠殘酷,Eric Byer其實對他自己比對任何人都還要來得狠,那些痛苦的情緒,撕碎了吞下去,深深埋在心底。Aaron覺得巨大的痛楚在胸口糾結翻騰。他彷彿又再度看到那個破碎的,瀕臨崩毀邊緣的身影,泛白的指節握著槍,止不住顫抖的手。
他突然不在乎答案了,也忘記一開始促使他衝到這男人跟前的怒意。
他上前拉過Byer的手,漂亮而修長好看的指型,他壓住上方的動脈,刀子的傷口很乾淨,但還是切到了主要的血管,他揮刀的時候沒有想過那麼多,這是他造成的傷口。他拿過桌子上的繃帶為他包紮,然後意識到他傷的是Byer的慣用手,要用非慣用手為慣用手包紮本來就是很困難的事。他碰觸到的體溫冰涼,那雙手有著修長漂亮,並且靈巧的手指,但總是冰冷的,彷彿不帶生氣。
他的記憶帶他回到那個滂沱大雨的破碎邊緣。他結束包紮然後把自己的手覆蓋上對方冰冷的指尖,那個時候他沒能夠真正伸手握住,現在他什麼都不再顧忌了。
他只覺得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為什麼難過他不知道,太痛了他無法思考,他收緊手上的力道。那個時候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他好像什麼都做不到。
「……沒關係的,Aaron。」
連情緒也重疊了,他再度是被安撫的對象。沒關係的。輕柔而平靜的語調。這個男人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他曾經真的在乎過什麼事嗎?
--不要讓我殺了你。
「我會活下去的,長官。」
他脫口而出,看著Eric Byer怔住。那個平靜的、漫不在乎的殼一瞬間消失,只剩下單純的驚愕,這男人從來沒有掩飾過他的脆弱,但也因為這樣從來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脆弱;他加重手上的力道,繼續說,這是個遲到了太久的回應。
遲了太久他才有機會,才有勇氣真正說出口。遲了太久他才真正想通。
「只要一點不對立即逃跑,低調行事,把他們教你的一切全部拿來反擊他們。我都記著的。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不管追殺我的人是誰,」
「我不會讓他們殺掉我,我會活著。」
他說著說著自己笑了,原因不明白但就覺得自己應該要微笑。
Eric Byer沒有說話,他先是緩緩收緊拳頭,握拳,輕輕從他手掌的覆蓋下抽回手。注視他的藍色眼睛從驚愕中平靜下來,帶點好奇打量他,最後跟著他的笑容一起牽動嘴角。他覺得男人看起來很哀傷,但他接下來做的動作非常溫柔,就像那個柔和的微笑。
男人稍稍前傾靠近他,修長的手指撫上他的髮,他感受到微微涼意,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他的髮,順著一路輕柔的滑到頸後。一個輕輕拍撫的摸頭動作。他強迫自己吐出那些字句其實是希望帶來安撫,但在這個動作裡似乎又反過來了,好像需要被安撫的其實是他。
「我沒關係的。不過……」
從來沒有人摸過他的頭,從來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對待他。
平靜的聲音有著明顯的哀傷,明顯的情緒。
「謝謝你,Aaron。」
從來沒有人,會為他活著這件事對他道謝。
我知道你會做得很好的。我一直都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Eric Byer這麼對他說。
那是最後一次,他見到Eric B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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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Sin-eaters的原文台詞非常文雅,翻譯無能人顯示為死掉,說了一百次編劇我恨你之類的,我知道電影官方版台詞有做比較順的翻譯,但我必需把它扭轉成配合我的版本。所以原文一起附上。
再次為中英交雜說聲對不起。
(二)
預告片那段可以被我扭成這樣,寫完之後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強大。(默)
預告片那段可以被我扭成這樣,寫完之後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強大。(默)
(三)
摸頭梗獻給M子。謝謝你給了我這章寫下去的動力。
我想過這個動作會不會很有違和感= =+
加進去就沒有那麼冷硬了。有那麼一點點崩掉角色的感覺。
但是可以描出一個「畫出來會很萌的畫面吧」我想。
我喜歡這個,伸手摸頭的畫面。
再拖一章把Promise接上去,但我又想睡覺了XDDD
果然在假日想寫東西很麻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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